现在的人们大抵只能从文学或影视作品中看到放排的情形了,就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,放排也不是经常能够看到,这大略应归功于现代交通和运输工具的发达罢。
我小的时候还可以看到身强力壮的山民将楠竹扎成
地处黔阳,洪江与会同三县市交界处的肖家,旧时物产富饶,多的是竹木和山珍异物,在尚未通公路以前,仅靠肩挑背扛与外界进行交换,以替人挑担为生的人便是活跃在沈从文先生笔下的“脚夫”。大宗物品的运送还是有些困难,于是走水路便成了最便利的途径。在山溪小涧里,木材是不适宜于放排的,这比不得大江大河,木材一般是做成小件家具进行交换。用水放到外面去的是竹排,一人一次只能放三至五匝,且每匝数量不能太多,太多了有些地方过不去,一般是七八根一匝,大小要差不多,这样才好捆扎,每匝要用竹篾扎紧。竹篾很有讲究,选择三年以上的上好楠竹,剖成若干块,先去掉黄篾,保留青篾和二黄篾,再破成大小均匀的簿片,绞成缆绳,这就是竹缆子。以加工竹缆子为业的作坊称缆子厂,是湘西南旧时三大作坊业之一。将竹缆子晾至半干,就可以用了,用这样的缆子扎排,经水一泡,发胀后越发绷紧。三两匝竹排成阶排列便是一副,匝与匝之间也要用缆子扎紧,否则,竹排经不起磕碰,不等到目的地就要散排了。
放排是勇者的事业。要有好的水性,还要胆大心细,山一样的坚毅和竹一样的韧性,临危不惧的乐观与豁达。不具备这些起码的条件是放不得排的。等到春水涨起来的时候,将扎好的竹排拖进水中就可以顺流而下了。放排时手中拿一根长篙,称作排篙,与船篙差不多,一头套着生铁皮,顶部成钩状。排篙一方面用来保持身体的平衡,另一个用途就是撑排。山溪小涧往往都是九弯十八拐,稍不留神就会撞排和搁浅。搁浅时还得下到水中拖拽,所以旧时专以放排为生的排哥都只穿条裤衩,甚至只围条毛巾,不过那也是很有些年头的事了,只有在野史里间或还可以找到些旧时的踪迹。
放排时磕磕碰碰,人跌落水中,那是最寻常不过的。最令人惊惧的莫过于炸排了,炸排是放排最忌讳的,若碰上炸排,轻则白跑一趟,重则连性命都搭上,所以在山溪小涧里放排实则是件极凶险的事。勤劳的山民为生存计,走着这条冒险之路,虽不知带回来的是悲是喜,但放出去的总归是希望。炸排一般都发生在水急的拐弯处,前面山崖壁立,直过来的水给石壁一激,掉过头来从一边急泻而下,形成很大的漩水涡。竹排一旦撞到石壁上非散不可,排一散,人掉到漩水涡里饶是有再好的水性,也十有八九难以生还。这种地方又往往树木森森,遮天蔽日,山民称之为“洞”,既为“洞”,则必有“洞神”,出了事少不了有冒犯洞神之说,平安无事则多半是神灵保佑了,过后自然少不了要拜祭一番。
九死一生将排撑到目的地,讨价还价的过程是免不了的。山民于此道却远不如木梨后吆喝那么轻松自如,一方面拼命压价,一方面欲割难舍,总得算算可以打几斤洋油,扯几尺洋布。有了老的还要挂念着小的。几番还价后,以双方都认可的价钱成交,银货两讫,互不相欠。然吃亏的总是老实巴交的山民,因他们并不以此为生,只是迫于生计而偶有为之,他们有排哥的强悍,却没有排哥的刁钻与油滑,吃亏的自然是他们了。
湘西人给人的印象是尚武且勇猛剽悍。可是又有谁知道,他们所得的每样东西都付出了比等值更高的代价。在这里没有妥协和让步,有的只是对神的景仰和对图腾的崇拜,有的只是山样的坚毅和与自然的不屈抗争。他们信神,也信八字和命运,但从不听天由命,这是一群倔强而不屈的人们,在他们的每一种优秀品质的背后都隐去过无数哀伤的旧事,凄迷的神话和传说。
如今,随着公路的延伸,人们在物质上宽裕了,可那森森的林木已不复存在,那强健剽悍的放排人也不可寻,昔日的竹排亦不得,只剩下一个个背影在那酒绿灯红的喧嚣中远遁。
溪涧还是那样的溪涧,只是那青青的竹排,那竹排上的放排人,都在岁月的地平线渐行渐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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